万寿宫文化笔记之一
城市精神:除了英雄和才子,南昌还有什么?
最早听到“城市的精神”这个词,是在2002年的八、九月间。那个时候,我正以《经济观察报》资深记者的身份采访北京奥运会场馆的建设。中国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的一位城市规划设计师在接受我的采访时,劈头就说:你要报道一座城市的规划与建设,你就得先了解这座城市的精神……
老先生的教诲让我在随后的工作中受益良多。前些年,我在笔政“国家商业地理文化读本”《锦绣》杂志期间,撰写过一系列“读城”文章,对“城市精神”的解读,成为我那些文章写作时的秘钥。
“城市的精神”究竟是什么?我个人理解,所谓“城市的精神”就是一种向心力(或者说凝聚力),它能给予我们必需的归属感,很多时候它是一种市民都认同的、有别于其他城市的文化存在,这种文化存在,既是时间里的中流,又是空间中的硬核。
以南昌为例,“八一起义”是笃定存在的,滕王阁也是绕不过去的,这两处都有地标性的地表文物存在,给南昌贴上了“英雄城”和“才子乡”的标签,它们一个尚武,一个崇文,这是它们与之对应的城市精神,除此之外,南昌还有什么?
最近几年,南昌市一直在着力重建万寿宫历史文化街区,全新的万寿宫商城已经重新开业,有消息称,环商城的历史文化街区即将开街,尤其是那座曾经有而相当一段时间都不在了的铁柱万寿宫也会同时面世,那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它又为南昌贴上了一个怎样的标签?与它对应的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城市精神?
在接下来的“万寿宫文化笔记”中,且容我娓娓道来。
一
我曾听一位师兄讲故事,说1927年他父亲在南昌的一家布店做伙计,这家布店就在当时的江西大旅社、今天的八一起义纪念馆附近,这位布店小伙计后来回忆说,在八一起义的那晚,因为天气炎热,他当时更多的时间是靠着一口水缸睡着了……后来我把这事写成了一个小说,叫《杂碎火锅》,小说最后的结尾,是主人公靠着冰凉的八一起义纪念塔塔基,在一个旭日高升的早上无疾而终,就像小说原型当年靠着冰凉的水缸沉睡,和一个伟大的事件失之交臂。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复述这样一段故事里的故事,是想通过一段真实的私人历史再现今天的万寿宫历史文化街区在83年前是一处怎样的所在。据那位师兄的父亲回忆,那时的江西大旅社一带是南昌最热闹的商业街区,尤其是在铁柱宫开坛的日子里,那位老人说他进布店当伙计的第一天,就碰到农历八月初一拜许真君的庙会,结果跑去看热闹,踩丢了一只刚上脚的新鞋……
老人所说的“铁柱宫”,其实全名叫“铁柱万寿宫”,而他所说的“庙会”,应该是万寿宫街区得以成为南昌商业中心的根本。
“庙会亦称‘庙市’。中国的市集形式之一。唐代已经存在。在寺庙节日或规定日期举行。一般设在寺庙内或其附近,故称‘庙会’。《北京风俗类征·市肆》引《妙香室丛话》:‘京师隆福寺,每月九日,百货云集,谓之庙会。’这一历史上遗留下来的市集形式,解放后在有些地区仍被利用,对交流城乡物资,满足人民需要,有一定的作用。”(《辞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0年版)
有研究云:最初的庙会起源于远古时代的宗庙社郊制度,每逢祭祀之日,为渲染气氛,人们会献上歌舞,即社戏,庙会便由此形成。据说秦代时期,庙会的内容还很单一,就是祭祀祖先与神灵。到西汉时期,道教开始初步形成,庙会受到了宗教信仰的影响,东汉时佛教开始传入中国,与道教展开了激烈的竞争,佛道二教竞争的焦点,一是寺庙、道观的修建。二是争取信徒。
唐宋时代经济高度发展,道教文化经过帝王们的倡导更加繁盛,北宋时期,以东京开封为中心的城镇经济迅速发展。明代时期,许多庙会已经开始向市集的性质上转变,大多数人逛庙会的目的是游玩、观光或购买商品,明代庙会有—重要的特点,就是“行会”或者称为“会馆”、“公所”的大量兴起,使庙会的商业地位更为凸显。
铁柱万寿宫的作用与功能,与上述历史研究高度吻合。
“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于明神宗万历二十三年(公元1595)来赣,从南安乘船到南昌登岸,偶然观览铁柱宫,见其宫规模宏大,周围集市热闹非凡,他便走进了宫内,被一群好奇的百姓围观。后来在他的传记内写道:‘庙建设宏伟,里外都是做生意的,好像天天开商展会似的,极为热闹。’把铁柱万寿宫介绍到了欧洲。”(《南昌铁柱万寿宫》,梅联华著)
上述文字,是我目前搜集到的关于铁柱万寿宫最早的商业记录,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南昌市这个商圈的形成应该有更为古老的历史,因为利玛窦看见的,已经是一个非常成熟的市集。有大量的历史研究表明,明清两代直至民国时期,铁柱万寿宫一直是南昌的硬核,它不仅坐享这座城市最旺盛的香火,更沸腾着南方昌盛之都最喧嚣的叫卖。
2016年6月,南昌晚报的两位记者在其署名文章里,讲述过万寿宫附近一家商号的盛况:
“1920年,广东人曹朗初在翘步街开了一家杂货店,由于经营有方,他迅速积累了丰厚的资产。从1928年至1930年,曹朗初花3年时间建起了一座东西连接翘步街与船山路的三层大楼,取名“广益昌大楼”,后来又在中山路建起四层楼房与翘步街、船山路营业厅联为一体,总建筑面积扩大到6100平方米。在那个年代,这样一座综合性购物大楼在南昌可是绝无仅有。”(《梳理百年来南昌商业中心变迁过程》,魏莹、王飞波著)
二
2020年5月27日,中共南昌市委办公厅、南昌市人民政府办公厅联合下文确定“万寿宫历史文化街区”的打造为南昌“十大文化重点工程”之一。
“通过对万寿宫文化的挖掘,以江右商帮文化、道教文化为规划主线,在建筑上突出清代建筑风貌,把历史文化融入到建筑,特别是45栋历史风貌建筑之中;保留完整的历史街巷肌理,完整呈现南昌历史演变、城市拓展、商业发展、历史名人等;在业态上突出社会效益、文化效益,引入代表江西文化、南昌文化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及文创产品,把万寿宫历史文化街区打造成为国际国内有影响力的历史文化街区——赣鄱文化第一街。”(关于印发《彰显省会担当,推进十大文化重点工程方案》的通知,洪办字(2020)14号)
应该为政府有这样的决策举手加额。
在过去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中国的各级政府受经济高速运转的鼓舞,一门心思地将自己的政治策略倾注到GDP、招商引资、产业布局这类经济话题上,关于文化建设这样略显软性的领域,往往处于“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状态。
有位叫雷默的美国人,曾经是清华大学的教授,他认为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变化实在太快,以至于“中国形象”难以适应中国现实变化的速度。“对于中国而言,必须设计一整套与中国的现状与其理想的未来相适应的观念、标识、品牌和说辞。这不是放弃中国传统文化,而是通过知识产品、文化产品和一般商品展示一个新颖的中国。”(《淡色中国》,乔舒亚·库珀·雷默著)
雷默别出心裁地将中国形象界定为“淡色中国”。他解释说,在汉语中,“淡”将“水”与“火”两种不相融的东西结合在一起,使对立的东西成为一种和谐,而和谐既是中国传统的价值,也是中国眼前追求的目标。中国需要一种“淡色”的国家形象,将相反的东西和谐地结合在一起。雷默指出,最强有力的淡色品牌不是一般的商品,而是知识、文化和政治产品。
我注意到南昌市委、市政府两办的通知有一“彰显省会担当”的前缀,这是否可以理解为南昌的决策层已经把类似打造“万寿宫历史文化街区”这样的文化工程确立为“强省会”的重要方略?果如是,比照雷默的“淡色中国”理论,我们不难理解这一决策的正确与重要。
尤其是在打造“万寿宫历史文化街区”这一块时,南昌的决策层明确提出要以“江右商帮文化、道教文化”为规划主线,这可是江西独有的文化存在,它会不会是彰显南昌城市精神的一条重要且有效的路径呢?
三
2005年,我应《黄山日报》的邀请开设专栏,我为此搜集了很多关于安徽的资料,篇幅最多的是关于徽商的研究。我惊讶地发现,安徽省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起就成立了徽商研究机构,好几位当时动静很大的安徽籍企业家都是徽商研究会的重要成员,类似史玉柱、王传福、张近东之流。
反观江西,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搞赣文化研究,一上来就发现江西的文化向心力不够……也就是在那个阶段,我才第一次听到有“江右商帮”这个概念,不知为什么,这个概念给我最初的印象也就是一帮挑担摇铃、走街串巷的小买卖人,和搞军需的徽商、玩银票的晋商就不是一个等量级,完全不知道“江右商帮”历900年之久、乃中国三大商帮之首这一历史事实。
2011年,我在重庆采访时,曾经到长江北岸一个叫“洛碛”的小镇,在上江码头中,洛碛可不是无名鼠辈,今天的人来到洛碛,已经无缘目睹这个川东码头曾经的风采,那随着石梯依次雍容的“九宫十八庙”,缭绕的不仅是世俗的香火,更是赣闽湖广这样一些外来客商的会馆。有当地老者回忆说:九宫十八庙中,最巍峨的就是江右商帮的会馆——万寿宫。
“明清时期,得益于特殊的社会政策、优越的地理位置和资源条件等多方面的影响,在江西移民和商品经济不断发展的大背景下,浩浩荡荡的江西商人脚步开始遍布全国,使得江西省内一直到省外地区出现了大量的万寿宫、江西会馆建筑。这些万寿宫、江西会馆建筑不仅包含着江右人对地方神祇的崇拜,更是原乡文化与异乡文化融合下的多种文化的物质载体。而江右商帮,不管是作为万寿宫、江西会馆建筑中的参与者、建造者还是管理者,在万寿宫、江西会馆建筑的发展和演变中扮演着一种重要的角色。”(《江右商帮文化视野下的万寿宫与江西会馆的传承演变研究》,程家璇著)
上述援引,将成为我接下来的“万寿宫文化笔记”系列的线索,我们将以各地的万寿宫为地标,不仅从历史的长河中打捞江西人逝去的辉煌,更要在今天的坐标上找回我们江西人该有的自信。因为就我对南昌市委、市政府今年5月“两办通知”精神的研读与理解,南昌最有现实意义的城市精神,应该在“尚武”与“崇文”之外,加上“重商”,以铁柱万寿宫为地标的江右商帮文化的发扬光大,应该成为不仅是南昌人、更应该是江西人文化向心力的硬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