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建筑,是一座城市的肖像
撰文/梁贝卡
编辑/Zoff
如果说,要认识一个城市文明程度的下限是要看背街小巷、下水道...那么上限,大概就是去看他们造的公共建筑了。
美剧《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中,有这样一幕:女主角米琪穿过华盛顿广场公园时,遇到一场游行,成群女性高举牌子激动地喊着:“拯救我们的广场”、“要公园,不要公路”。与此同时,一位戴眼镜的女性正在另一头发表演说,庆祝她们成功叫停了第五大道穿越中央公园的项目。
无论国内外,公众意见的发声表态,总是发生在广场、公园、公路等公共空间,人们在这里聚集,宣传自由意志,希望令他们对城市权利、公众利益的争取、意愿的表达能被看到、被听到。
曾经,我们习惯了被城市改变,成为城市的“血液”和“单元”;而现在,大家渴望,也应该有权根据自身的期望来改变城市,让城市更加的有盐有味。
说到“城市的权利”,无外乎住房、公共设施、医疗、教育等。当中,住房大多都是按价值、按等级来被贩卖的角色...其他的民生资源,则更能代表城市生活的质量和福利。
毕竟,大型公建存在的一个重要目的,在于那种“普世价值”,就是让老百姓在公共资源中体会到平时不能体会到的东西,让我们所有人可以不分彼此,分享体验一座城市“看得见”的核心资源。
只有那些谁都可以进出、谁都可以评头论足的场所,才是“平均数”的概念,公共精神,美好生活的向往,也往往由此开始。
那么,如何去评价一个公共建筑?
比起“好看出圈打卡”,公共建筑更得要“好用”,不能有门槛,要有普适性,要老少皆宜大家看得懂。
这里不得不提到中国台湾,这个值得被大陆在乡村建设方面借鉴的先进地区。
早年间到访宝岛,我总是会到宜兰、礁溪,这样的非主流目的地,去看看他们的火车站前广场、公共温泉、托儿所,甚至卫生站、乡公所,体会他们的社会良知。
他们主张“社区共荣”,擅长保留和转译在地特色(“在地”这个词最早就是从台湾传来)。
罗东文化工场,大棚子覆盖下的面积广阔,除了用来举行大型艺术文化活动,能保障在遮阳避雨的环境下进行外,也成了小区居民每天散步、运动休闲的定点去处。
这样的城市公建就是居民日常生活的整合器,也成为了当地百姓最喜欢逗留的地方。
不是因为它有多另类怪异、也不是因为砸了多少钱,仅仅因为足够亲民、足够理解,被当地人所喜欢,而成为地标。
这是一个有远见的城市会做的事情。
宜兰罗东文化工场,是孩子们下课后会嬉戏的大操场
对于一个原本默默无闻、一夜之间被划定成“某某产业新城”的地方,尤其是城市化进程不快的小城镇,其实外界的记忆往往鲜少停留在一家店、一个商场,这些空间很难做出差异化。
但总有那么一些独特的风光环境、人情故事、一些意外路过的公共建筑和设施会让你眼前一亮,成为能存留下来的片段,好让你旅游回去后和别人分享时,会一再感慨“这个地方的发展水平真的还可以”。
又或者,当我们在听到、看到身边那么多新城规划、新基建落成的时候,不禁会去想象以后这里的生活景象:设计超前的政府大楼和医院、配备优质师资的学校...
但除此之外,最好还能有漂亮的图书馆,离家不远处还能有宜人的公园环境,充满精神力量和审美价值的仪式建筑;同样,密集的地铁网络和充量的停车位之外,最好还有慢行系统,有有意思的口袋公园,好像这才更值得被拿出来炫耀吧。
这些都是新区崛起的标志,标志着温饱以外的更多需要被关注、被满足了。
杭州小河公园:废弃工厂原址以“绿带公园”的面貌再生
小河公园成了citywalk的一部分,一旁的小河直街也跟着火了起来
即便在没有上位规划下的文化设施落成之前,任何一座城市都需要一处“精神场所”,或许是书店、或许是一家有故事的咖啡厅。是啊,可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文艺青年小资网红”才需要这样的地方。
这些年,因为移动互联网,新世代人群有更好的教育,也有自己的新审美,他们在现实世界里需要获得感,需要在得到情绪满足,得到新知新体验。
是的,民生标配外,城市亟待更进一步的“精神配套”,并且是更加灵活,有趣的内容发生场。
比如小众的美术馆、社群活动空间、独立书店、街头舞台、礼堂、冥想室、各种意义上的复合空间,还有各种传统意义上的博物馆音乐厅大剧院,这些所有的公共空间,是日常的,也是仪式感、审美的,渗入到大家的日常里,让我们随时随地受到启发。
我想,或许未来讨论的、拿来和其他地段pk的所谓“区位优势”,就不止是盘点周边有多少中小学校幼儿园、三甲医院大专科了吧,而是这些无可取代,只存在这里的点缀。
民国时期,评弹兴盛,江浙一带到处都是“书场”(听评弹的茶馆)苏州人上半天消磨于吃茶,下半天就沉浸在书场
城市会造就生长在这里的人们,美的常态存在也是可以滋养人的心灵。
在江南,建筑师王澍的作品是值得好好逛逛的,从宁波博物馆、到杭州一连串的国美象山校区、富阳公望美术馆,再到临安博物馆。在他盖的房子之下,初始看到的是酷似柯布西耶的开洞手法,还有和卒姆托气息相通的乡土情怀,再后来,看到了更细腻的地域性。
越发读懂他的同时,也会更读懂人均审美意识对一座城市的重要性。
还记得第一次去公望美术馆的时候,我一直和富阳本地的朋友说,来富阳就奔着“富春山博物馆”了。朋友还纳闷这是在哪里,定位一打开,原来就是他们家旁边的,大家更习惯叫“公望美术馆”的地方。
公望美术馆是建在黄公望的故居富春江畔,与背后的富春山融为一体,是一座可以横看纵看、可以远观、可以轻松进入的建筑。设计的初衷是要建造一座可以从地面上感知得到的博物馆,各楼层沿着坡地的起伏形成连续的空间,尽可能地低调、最好能“消失”。
这时,我才领悟到,王澍在书上所说的:用建筑,再造一片富春山水。
朋友还兴奋地解释,在富阳,本地人并不认为这个美术馆是具有很重“仪式感”的特殊场所。旁边的小山,也是家里人会带着孩子饭后或者周末闲逛消食的“后花园”,可以鸟瞰美术馆成片蜿蜒的屋顶,既融入,又现代。让我好生羡慕,竟然可以和大师建筑那么靠近。
顺着游廊一路缓缓爬升,来到平坦的屋顶上,我已经忘了有多高了,因为头顶只有天。这是一件反地标建筑,提醒人们可以更谦逊、更慷慨地面对自然,就像这座小城留给我的印象一样,宁静、古朴、真实。
富阳这座城市不大,只要站在相对的制高点,比如小山坡,不必是摩天大楼的塔尖,都可以俯瞰全城
以《富春山居图》为背景和主题设计的公望美术馆,城市建筑与博物馆、与山体语言极度和谐、互相尊重
临安博物馆,不像富阳的美术馆那么“小众”,王澍的作品到了这里可是广为人知,是除了本地人外、游客都要前来膜拜的,可以追溯吴越时期的杭州、了解建城钱王的生平故事、鉴赏国宝。
接近中午,还有不少人在博物馆里慢慢游逛,仔细端详着各种藏品,小孩也会特别“守规矩”,看来“美育”程度蛮高的。
结束第一站“从博物馆开始认识临安”,第二站可以叫做“馆外的休闲时光”。博物馆和吴越公园水岸、视线互通,没有明显的硬界限区隔,使得游人可以从四面八方“钻”进来。
也因此,这一带也算是一个杭州周边游的热门目的地,以博物馆为起点,从公园再散步到城里,建筑风貌都很统一,没有感觉到“景点”内外的落差。
可以看到,这里的downtown从规划上,就恰好是围绕着吴越公园进行开发的。公园外一圈,水道包围的是给人们骑行、跑步的绿道。下午时分,老人在绿道边上,面朝博物馆,悠闲地钓着鱼。对街就是一间间好吃的餐厅,好不热闹。本地人也把公园当作喜闻乐见的公共领域,把博物馆当作指南针,是公交站点的“大站”。
打破博物馆这个本该略显严肃的地方与公园、街道的边界之后,一系列绿道跑道、广场、学校被自然地不断串连起来,熟人碰见是常有的事,生活的透明度被调高。这就特别像老一辈所说的“村口大树下”场景的2.0,大事小事,总是很容易就街知巷闻,归属感无形中又带来了秩序感、安全感。
宽阔的室外空间使博物馆、美术馆不再带有艺术品的堡垒,而是交流、共享、聚会的场所,即便那些从不进博物馆的人也乐在其中。
将临安博物馆包揽当中的吴越文化公园,在今年重新“资源”整合后对外开放,成为集临安非遗、民艺、研学、旅游休闲于一体的文化艺术中心,也是临安的新城中心
周末参观游客络绎不绝,不少是带孩的家长,自己也不忘拎着单反一顿狂拍
新城建设中,深圳作为最具代表性的案例,这几年也在不断增强文化吸引力,以“千馆之城”为目标,要把一批世界级公共文化地标呈现于世。
回想四十年前的深圳,还只是一个边陲小镇,缺少乡音和娱乐,文化场馆也乏善可陈。对于那些自强不息、怀揣梦想的人们而言,当时的深圳书城、或是一家不大的新华书店就已经是莫大的慰藉。
今天的深圳已经演变成为了现在的大都市。高楼大厦、摩肩接踵的科技新贵都是它物质层面上“富裕”的证明。但是在精神层面上,快进快出的打工属性还是重,大家似乎还不是那么富足,还是觉得没有沉淀下来什么。
尤其在“本土文化”的演绎和身份树立上,深圳这座新移民城市也总是缺乏共识。
但有这样一个地方,给了不少深圳人指了一条寻“根”之路——坪山文化聚落,也是很多坪山人可以不那么羡慕市区的理由。
在本该可以建造更多办公大楼、研发总部的“心脏”位置,美术馆、大剧院、图书馆三大新文化建筑矩阵组成了文化聚落,聚落内部还有大大小小的文创馆和城市书房,另一边则是满目葱郁的中心公园。老人们在这里读报纸,放学的孩子们在图书馆中庭写着作业,公共文化服务被送到坪山居民“家门口”。
于是,在繁华都市与山间河畔之间装载的文化情趣,成了坪山人与坪山的相处模式。
自打这片文化聚落立起来后,也成为了坪山区的“主力店”,特意开车一小时来citywalk的深圳人多了,国际商圈、国际化街区慢慢建设起来了,万象商业也动工了。
建区之初,坪山便发起成立了文化智库,邀请著名文化学者周国平、著名建筑师刘晓都分别担任坪山图书馆、美术馆首任馆长
不仅是住在罗湖、福田、南山的深圳人到坪山看剧追星,一大批文化名人也是“不在坪山,就在去坪山的路上”
不可否认,我们眼前的城市,在历经大时代发展之后,开始慢下来了。
真正走进这些公共建筑的背后,你会发现人们对城市的认知已经发生了新一轮的变化——对生存方式的选择多了,对理想生活方式的诉求也越发浓烈。
这种文化复兴式的“变化”也会引导更多城市,找到自己的软实力,找到属于自己的个性建设的新赛道,让千篇一律的当代中国城市,找到自己最独特的精神肖像。
就像宜兰的在地建筑师黄声远说的:其实每个人的物质生活的需求,没有大家想象得那么高、需要那么多。偶尔停下了给思想留出一些时间,找找诗和远方,也并不会觉得有多么大的压力。
不管大城小镇都是有生命、有温度的,也是有不同的色彩和情绪的,也开始懂得用编织“情感基建”网络的方式,把这些温情体感传递到城市里的每个个体。
人们对美总是又着无法克制的冲动。
相信,有一天,你也会因为一座公共建筑,让你永远记住一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