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资地产，摧毁了成都美美力诚百货公司
撰文/陈姝樾
陈龙走进约定好的南堂馆，盯着菜单价目表犹豫了五分钟。
这位曾手握百家奢侈品门店的中国时尚第一人，第一次发现菜单上的数字如此刺眼——十多二十年前，他吃饭是从未看餐厅价格的，美美力诚顶层的私人餐厅永远为他敞开大门。
“破产后我把人均百元以下的馆子吃了个遍。”58岁的陈龙笑着回忆。他掏出手机展示大众点评记录，最新收藏是人均128元的米其林一星餐厅芙蓉凰，这已是他的“奢侈享受”。
美美力诚从2015年起相继闭店。
2020年锦江区人民法院裁定其破产清算。至今，又过去五年。
在这五年的周旋中，美美力诚从破产、营业执照吊销、到市值5.7亿的房产法拍......最终彻底告别历史舞台，陈龙更是沦为失信被执行人。
时代浪潮的力量是庞大的，“宏大叙事”自然而然地裹挟着所有人。一些成为时代记忆的企业家，也在这场困局中，成为唏嘘八卦，轻而易举地被吞没。
自2020年起，是陈龙沉寂的五年。
这次，是他这五年来首次面向媒体。
陈龙专访现场©Gomall新商业
01
辉煌与停摆
2020年力诚国际被申请破产清算时，陈龙的生活齿轮骤然停转，这个曾经每日18小时的工作狂按下了暂停键。
此前23年，他保持着恐怖的工作节奏：每年200天奔波在海外、周转在全国25座城市的百货战场，凌晨三点还在接越洋电话。奢侈品帝国的版图上，超300个国际品牌的代理、近140家门店、近1400名员工、年破十亿的营业额构成永不落幕的盛宴。
这根二十多年从未停滞的时针终于在此刻停摆。
“突然不用看订货报告了，我甚至可以刷刷视频号、抖音、小红书。”陈龙滑动着手机屏幕，上面满是健身教程和美食推荐视频。破产五年，他重拾学生时代的闲暇，还多学了项新的技能：自学法律，现在能精准引用《破产法》第二十四条。
最珍贵的收获是思考的留白。“当年拿下Ferragamo代理看似运气，但为什么拿到机会的是我？”他常复盘一个曾经的物理老师1997年用20万启动的创业神话，“风口上的猪也要会找风口（风口论）。”
美美力诚这黄金十年，实现了从成都专门店到构建全国奢侈品版图的跨越。
1997年，陈龙成为Ferragamo和Polo Ralph Lauren中国的第一个代理商时，成都春熙路的奢侈品版图还是一片荒原。没人想到，这个始于岷山饭店的门店，竟会在日后掀起西南高端消费的滔天巨浪。
2004年，川信大厦一层2000平方米的空间里，美美力诚百货正式亮相。Gucci与MaxMara的橱窗第一次照亮了成都的夜空。三年后，这座堡垒向上扩张至二层，Hermes与Fendi的金色标志镶嵌在门头——西南首个高端百货地标就此诞生。
2007年，五层楼高的天一店横空出世，陈龙位居顶层的自有餐厅俯瞰人民南路。这不仅是百货版图的扩张，更暗藏陈龙对消费体验的前瞻布局：
高端商业必须掌控全链条。
美美力诚百货背后的力诚国际，已将触角伸向全国。2007至2013年间，25座城市相继亮起百家国际品牌专门店，手握超300个国际品牌代理权。当拿下Brunello Cucinelli与Daks中国总代时，陈龙的奢侈品版图已达巅峰。
2009-2015是力诚国际最辉煌的时期，恰好也是整个中国经济的上升阶段。
这时，大家对奢侈品、轻奢的认知逐趋丰富，并且经济形势、消费能力一片向好，更进一步推动了整个力诚国际、美美力诚的发展。
美美力诚、力诚国际此时看起来似乎欣欣向荣，一片向好，但商海，确实有浮有沉。
02
一掷4.7亿的地产豪赌
陈龙反思其过去，“我当初做的最错误的决定，也可以说人生最大的坑，就是跟大鸿置业首座二期这个项目定制第二个美美力诚，它耗尽了我的现金流。”
2006年，成都向南发展的规划刚露端倪，陈龙却已预见未来。
当时，成都市政府准备拍卖金融城的这块地，定标为百货公司+房地产商。
而当时的承租，有资格参与投标的既有百货公司又有房地产的公司，其实只有两家公司，一个是拥有房地产和仁和春天百货的仁和集团，另一个房地产商就是拥有盐市口广场华联商厦的中强实业（已破产）。
但另一个房地产商——大鸿置业的创始人向志信也看上了这块地，成都的南区规划是指日可待的。但他并未满足招标条件，他没有百货公司。
向志信很快就找到了办法。
他看向了美美力诚，这个拥有奢侈品卖场的百货公司，也许能合资呢？当时的美美力诚在成都是多么显眼。
向志信通过其他人联系上了陈龙。邀陈龙合资竞拍城南地块，这时的陈龙，看到的不是地产陷阱，而是摆脱“二房东”命运的契机。
“我的初心，我想有自己的物业，我想拿到主动权。我希望这栋——现在我们能看到的这个一至四楼的商业裙楼，是力诚国际自己拥有。”
恰巧这时向志信的邀约，让陈龙看到了机会。因此，“在与向志信完全不熟的情况下，我来看了这块地，并且当天就决定加入。”
但这个决定，成为了陈龙破产风波的第一步。
这块地的正式拍卖时间在2008年中旬，那时被誉为成都版鸟巢（天府国际金融中心）刚刚建完，而临近的银泰in99，在当时还是公园。
中标的不是众望所归的仁和春天，而是这家从半路杀出来的合资公司——大鸿置业。其中，美美力诚投资了10%的股份。
正是这10%，为大鸿置业拿到这块地提供了不可或缺的条件。
陈龙秉持着做时尚的初心，但却误入了房地产。
“我从未想进军地产，只想让美美力诚拥有自己的家。”他至今记得签订《定向建造美美力诚百货协议》时的纯粹。彼时成都高端百货战场仅有仁和春天与美美力诚对峙，IFS与太古里尚未出世。陈龙入局，目标纯粹：在城南定制一座属于美美力诚的物业。
这个执念让他先后投入4000万资金，更在2012年末豪掷4.7亿买楼——动用3亿银行贷款和账上现金，只为拥有那座27000㎡的商业体。
2010年，出于商业理念的分歧——陈龙不想再继续投资合资公司的地产项目，他仍然执拗自己的初心：全权拥有城南金融城的这栋商业裙楼，预备定向建造美美力诚旗舰店。以此，退出了与大鸿置业的合资公司。
2012年开始正式行动。从前投入的4000万已在短短这几年里溢价成了7000万，再从成都银行贷款3亿，再加上自己账上的现金——美美力诚百货在当时为陈龙提供了稳定的现金流。陈龙在2012年12月，一次性付了4.7个亿给大鸿置业。这已经是整个付房款的90%。到现在还差5200万。
灾难在混凝土中埋下伏笔。
项目外立面是陈龙从意大利定制的，“不止是外立面，里面的机电设备、电器、包括地面的花岗石，所有的一切已经全部完工。”连带设计费后续又投入近8000万，直至竣工验收。
但在2015年，这座位于金融城的美美力诚旗舰店，由于未能正式开业就被查封，从而导致了整个美美力诚、力诚国际的资金短缺，全国门店相继关闭。
被查封后，陈龙自然也就没再把心思放在这座项目上了。
2015年，大鸿置业的万豪酒店在这栋商业裙楼之上修建了万豪宴会厅。陈龙质疑，大鸿置业有意等到项目综合验收以后，再进行违法搭建。
房子的屋顶是很重要的，对透光、整体性布局来说都有影响。“七米层高的钢架直接压在商业裙楼上，但规划只批了4.5米左右的层高。"陈龙展示着高新区城管局的《政府信息公开申请答复书》，情绪激动。
“这座违建，居然拿到了产权证！”这场以“拒绝二房东”开始的理想主义实践，最终在违建阴影中搁浅。
03
“不适格、不合格”的隐藏关键人
2020年，锦江区人民法院裁定宣告美美力诚破产清算。北京大成（成都）律师事务所担任其破产管理人。
危机，连锁爆发。
“大成（成都）所的主任刘守民是成都银行（我最大的债权人）的独立董事、外部监事。而大成（成都）所在2019年前也是大鸿置业首座二期物管公司和盟物业的法律顾问，还是和盟物业和力诚国际公司的诉讼代理人。”其中存在的重大利益冲突，让陈龙评价大成所是“不适格”的破产管理人。
同时，陈龙还认为，破产管理人在被告知违建风险后，依旧推进拍卖工作，存在违法履职的可能，是“不合格”的破产管理人。
美美力诚百货第二次拍卖公告
图源 全国企业破产重整案件信息网
“违建对1-4层商业裙楼造成很大的安全隐患。这个物业是定制给美美力诚百货的，第一个隐患就是消防。项目总面积27000㎡，当时我们做过专家认证，才按奢侈品商场客流设计了4个消防通道。另外，既是定制，所以它的承重是商业裙楼的承重。现在五层覆盖，那么它对下层建筑物是否有伤害是需要考察的。”
对破产管理人的不信任，导致了在漫长的处理过程中整件事情悬而未决。
部分事实认定的分歧，会让这场拍卖是否继续成为变数，为已有债券人和未来的拍卖收购方带来无法预估的风险。
市场的终归市场。正如陈龙反复强调的，“安全高于营商环境，高于一切。”
如今，仁和继续在市场上大举投入。陈龙聊起过去，笑着陈述曾与仁和竞拍的歉意。
基因决定走势，陈龙总结自己人生最大的坑，就是去投资了地产。
从西南奢侈品拓荒者到涉入地产纠纷，陈龙的二十三年商海路，恰是中国高端消费演进史的缩影。
沉寂五年后，陈龙带着更锋利的商业理念重返战场。“构建生活方式的策展。”他眼中闪动新光。更关键的是商业模式变革：放弃传统租赁，以合作运营掌握主动权。
他的新战场里，没有黄金时代，也没有地产江湖。这一次，他不再建造城堡，而要编织一张生活方式的价值网——那张网上，每个节点都跳动着拒绝被定义的脉搏。
“我依然会去追求我的诗和远方，永远不会放弃。”
